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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为何从支持王安石变法变反对?《苏轼文集》一封信,点破新法的致命问题
2025-10-10
参考来源:《宋史》、《苏轼文集》、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等相关史料,部分章节仅代表笔者个人观点,请理性阅读。
汴京的雪,总是来得毫无征兆,细碎的冰屑混着冷风,像无数根针,刺入骨髓。神宗皇帝赵顼的御书房内,地龙烧得暖意融融,与窗外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。王安石一身青色官袍,身形瘦削,却站得如一杆标枪。他的面前,铺着一幅巨大的大宋疆域图,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处刺目的红圈——那是大宋最贫瘠,也最动荡的几个州府。
“陛下,臣以为,青苗法之利,在于使万民得惠,国库得充。春贷秋还,不过取二分之息,远低于民间豪右之盘剥。此法若行,国用可足,民力可纾,一举两得。”王安石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铿锵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坐在他对面的苏轼,手中捧着一盏热茶,袅袅的白气模糊了他年轻而俊朗的面容。他听着,没有插话,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难以察异的犹疑。他欣赏王安石的魄力,也认同变法的初衷。大宋积弊已深,非猛药不能起沉疴。然而,将天下百姓都置于朝廷的算盘之下,真的可行吗?那二分之息,听来轻巧,可一旦由无数层级的官吏去执行,到了最底层的农夫身上,又会变成怎样一头吞噬血肉的猛兽?
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,他随即将其压下。他告诉自己,王介甫(王安石的字)是大才,是能臣,他所虑,必已周全。此刻,他选择相信。
01
熙宁二年,春寒料峭。
苏轼以翰林学士的身份,被外放至杭州,任通判。
这本是一次寻常的调任,于他而言,却像是逃离。汴京的空气太压抑了,充满了新旧两党尖锐对立的火药味。几乎每一次朝会,都是一场唇枪舌剑的厮杀。王安石的变法,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,激起的涟漪,正逐渐演变成滔天巨浪。
支持者,如吕惠卿、曾布等人,视王安石为救世之主,将新法奉为金科玉律。他们言辞激烈,将一切反对的声音都斥为“奸党”、“国贼”。
反对者,以司马光、韩琦等元老重臣为首,则痛心疾首,认为新法是“与民争利”、“祸国殃民”的苛政。他们引经据典,痛陈祖宗之法不可轻改。
苏轼夹在中间,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。
他本质上,是个文人,一个天真烂漫的理想主义者。他渴望的是海晏河清,是百姓安居乐业,是政治清明。他敬佩王安石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”的宏愿,却又对司马光等人维护纲纪的固执抱有同情。
他曾试图在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。
一次私下的小酌,他曾对王安石坦言:“介甫兄,青苗、免役诸法,初衷至善。然天下之大,州县之繁,官吏之贤愚不一。一纸敕令,自中书而出,经层层转手,至乡野之间,恐已面目全非。是否……应当缓行,择一二州县试之,观其效再行定夺?”
那时的王安石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眼神里有欣赏,也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“子瞻(苏轼的字),你此言差矣。救火岂能缓行?大厦将倾,非雷霆手段不能扶。试之,则给了那些既得利益者观望、掣肘、乃至破坏之机。唯有以霹雳之势,遍行天下,方能扫除沉疴!”
苏轼沉默了。他看到王安石眼中那团火,那团足以焚尽一切阻碍的火焰。他忽然明白,自己与王安石,或许终究不是同路人。王安石看到的是宏大的天下棋局,每一颗棋子都是为了最终的胜利可以牺牲的。而他苏轼,看到的却是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命运,是那些在宏大叙事下,被无声碾碎的个体。
离开汴京的那一天,弟弟苏辙前来送行。
码头上,寒风凛冽。
苏辙忧心忡忡地看着兄长:“兄长此去,远离纷争,也好。只是……新法之事,兄长究竟作何想?”
苏轼望着灰蒙蒙的汴河水,缓缓道:“苛政猛于虎,而吏,猛于苛政。”
他没有说得更透。但他知道,他必须亲自去看一看,看一看这新法,在离开了那座温暖的御书房,离开了那些慷慨激昂的辩论之后,在广袤的、真实的大宋土地上,究竟是什么模样。
杭州,是天堂。西湖的烟柳,钱塘的潮声,总能抚慰人心。
苏轼上任之初,确实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。他处理政务,游山玩水,饮酒作诗,日子过得颇为惬意。他甚至开始觉得,或许是自己在汴京时太过敏感,新法的影响,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严重。
直到那一天,他下乡巡查。
那是一个叫余杭的小县,正值春耕时节。田野里,本该是农人忙碌的身影,此刻却显得有些萧条。许多田地,竟然还荒着。
苏轼心中疑惑,拦住了一位正在田埂上唉声叹气的老农。
“老丈,因何叹气?为何此时还不下种?”
那老农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苏轼身上的官服,嘴唇哆嗦了半天,却一个字也不敢说,只是摆了摆手,转身就要走。
苏轼的随从上前一步,厉声喝道:“大胆!这位是杭州通判苏大人,问你话呢!”
老农吓得双腿一软,直接跪倒在地,连连磕头:“青天大老爷饶命!小老儿不敢说,不敢说啊!”
苏轼的心,猛地一沉。
02
苏轼屏退了左右,亲自将老农扶起,温言道:“老丈请起,本官并非来问罪,只是见田地荒芜,心中不忍,想问问缘由。但说无妨,若有冤屈,我为你做主。”
他的声音平和,带着一种天生的亲和力,让老农渐渐放下了戒备。
老农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,声音沙哑地开了口:“大人……不是我们懒啊,是……是不敢种。”
“不敢种?”苏轼眉头紧锁,“此话怎讲?春耕乃一年之计,有何不敢?”
“是青苗钱……”老农的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那三个字是什么洪水猛兽,“朝廷的青苗法,说是好意,让我们没钱买种粮、农具的,可以向官府借钱,只收二分利。可……可到了我们这儿,就全变了样!”
“怎么个变样?”苏轼追问。
“县里的相公们说了,这是朝廷的恩典,人人有份,谁都不能少!不管你家缺不缺钱,都得借!按人头,按田亩,给咱们摊派下来。不借,就是违抗朝廷,就是不识好歹!”
老农越说越激动,枯瘦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:“二分的利,听着不多。可那些胥吏还要层层加码,什么‘手续费’、‘辛苦钱’,七七八八算下来,利息比那阎王爷放的印子钱还高!秋后就算丰收了,还了官府的钱,剩下的也不够一家老小糊口。要是再赶上个天灾,那……那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!”
旁边另一位农人也凑了过来,愤愤不平地补充道:“可不是嘛!我们家去年就借了,秋后稻子被淹了,还不上钱。县里的差役冲进家里,把最后一点口粮都抢走了,连屋顶的瓦都给揭了!我那刚满月的孙儿,就这么活活冻死了啊!”
说到伤心处,那汉子竟嚎啕大哭起来。
一时间,田埂上,哭声、叹息声、咒骂声,交织在一起。
苏轼站在那里,如遭雷击。
他眼前浮现出王安石在御书房内那张坚毅的脸,耳边回响起他那句“使万民得惠,国库得充”的豪言壮语。
万民得惠?
这就是所谓的“惠”吗?
苏轼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,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原以为,新法的弊病,最多是执行层面的一些偏差,只要及时纠正,尚可挽回。可眼前这一幕,让他彻底明白了。
问题,出在根上!
王安石和他身边的那些变法派精英,他们坐在汴京高大的官署里,对着地图和账册,设计出了一套他们自认为完美无瑕的制度。他们相信数字,相信律法,相信朝廷的权威可以贯彻到每一个角落。
但他们唯独忽略了,人性。
他们忽略了官吏的贪婪,忽略了胥吏的凶残,更忽略了这套冰冷的制度,在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一个个脆弱的家庭时,会异化成何等恐怖的怪物。
王安石想要的是“富国”,通过国家的强制力,将民间的财富集中起来,办大事。所以,青苗法不是一项可选择的福利,而是一项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。每一级官吏,都背负着放贷的指标。为了完成指标,为了自己的官帽,他们自然会不择手段,强制摊派。
所谓的“二分之息”,在他们眼中,不过是写在纸上的条文。而那些“手续费”、“辛苦钱”,才是他们真正揣进自己腰包里的实惠。
这哪里是“惠民”,这分明是“与民争利”,甚至是从最贫苦的百姓口中,抢夺最后一块活命的干粮!
那天晚上,苏轼回到府衙,彻夜未眠。
窗外,是杭州温柔的夜。可他的心里,却燃着一团熊熊的烈火。
他提起了笔,他想给神宗皇帝写一道奏疏,他想把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写下来,他想告诉那位年轻的、同样充满理想的君主,他的新法,正在把他的子民,推向深渊。
可是,笔尖悬在纸上,他却迟迟无法落下。
他知道,这封奏疏一旦递上去,意味着什么。
那意味着,他将彻底站到王安石的对立面。他将从一个变法的同情者,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对者。他将面对整个新党集团的疯狂反扑。他会被贴上“保守派”、“旧党”的标签,他的仕途,他的声名,都将毁于一旦。
更重要的是,他真的要与那位曾经引为知己的王安石,就此决裂吗?
他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场景。那是在一次文人雅集上,他们彻夜长谈,从诗词歌赋,到经世济民。他惊叹于王安石学识之渊博,志向之高远。王安石也赞赏他才华之横溢,心性之纯良。他们都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。
可如今……
苏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
他一生追求的,是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”。可当“兼济天下”的道路,需要以无数百姓的血泪为代价时,他还能心安理得地走下去吗?
他做不到。
他的良知,他的道义,他的底线,都不允许他这么做。
第二天,杭州知州陈襄来访。陈襄是苏轼的同乡,也是一位正直敢言的官员。
见苏轼面色憔悴,双眼布满血丝,陈襄关切地问道:“子瞻,何事如此烦心?”
苏轼将下乡所见所闻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襄。
陈襄听后,长叹一声:“子瞻啊,你所见的,不过是冰山一角。如今的免役法、保甲法,弊病之深,较之青苗法,有过之而无不及啊!”
苏-轼猛地抬起头,眼中满是震惊:“此话怎讲?”
陈襄缓缓道来。
所谓免役法,是让原本需要服役的百姓,按贫富等级缴纳“免役钱”,由官府雇人代替。但实际执行中,官府征收的免役钱,远高于雇人的实际花费。多出来的部分,一部分上缴国库,一部分就成了官吏们的“外快”。许多原本不需要服役的僧侣、道士、单丁户,甚至都被强行纳入了征收范围。百姓的负担,不减反增。
而保甲法,更是将百姓变成了军队的附庸。十家为一保,日夜操练,还要自备弓箭兵器。名义上是抵御外敌,实际上却成了地方官吏弹压百姓、催缴赋税的工具。青壮年被拉去操练,耽误农时。家家户户被迫购买昂贵的兵器,苦不堪言。
“子瞻,你可知道,如今杭州城外,有多少百姓因为交不起免役钱,被逼得卖儿卖女?又有多少村庄,因为青壮都被拉去操练保甲,田地荒芜,十室九空?”
陈襄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苏轼的心上。
他的眼前,不再是西湖的旖旎风光,而是一幅幅人间地狱的惨状。
他彻底明白了。这场由王安石主导的变法,已经不是一场改革,而是一场自上而下的、有组织的掠夺。
它以“富国强兵”的名义,将整个国家的资源,疯狂地向朝廷集中。而在这过程中,被牺牲掉的,正是那些最没有话语权、最无力反抗的底层百姓。
王安石的理想,或许是崇高的。他想打造一个强大的、高效的、中央集权的大宋帝国。
但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,他选择了一条最冰冷、最无情的道路。他试图用一道道冰冷的法令,将复杂的人心、纷繁的社会,都框定在他设计的模型里。任何不符合这个模型的人和事,都将被无情地碾碎。
苏轼的身体,开始微微颤抖。
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沉默了。
沉默,就是同谋。
他必须发声,必须将这一切公之于众。哪怕对手是权倾朝野的宰相,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。
他重新铺开宣纸,这一次,笔尖再无半分犹豫。
他要写的,不仅仅是一封奏疏。
而是一封与过去的自己,与那个曾经对变法抱有幻想的苏轼,彻底决裂的战书!他深吸一口气,蘸满了墨,写下了奏疏的标题——《上神宗皇帝万言书》。
这封信,将成为一个时代的转折点。它将点燃一场席卷整个大宋朝堂的风暴,也将彻底改变苏轼,以及王安石两个人的命运。
一场惊天动地的对决,即将在朝堂之上,拉开序幕。
03
《上神宗皇帝万言书》的每一个字,都浸透了苏轼的血与泪。
他没有用华丽的辞藻,也没有引经据典掉书袋。他只是用最平实、最恳切的语言,将自己在杭州的所见所闻,原原本本地呈现在皇帝面前。
他写那些因为青苗钱而家破人亡的农夫。
他写那些因为免役钱而卖儿卖女的家庭。
他写那些因为保甲法而荒废了田地的青壮。
他像一个冷静的记录者,又像一个悲愤的哭诉者。
在信的结尾,他用尽全身力气,写下了自己对新法最核心的判断。
“陛下,王安石之新法,其病根在于‘求治太急,用心太偏’。其所倚重者,非君子,乃小人。盖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。新法以‘利’为饵,驱使天下官吏为朝廷搜刮。如此,则正直之士,不肯同流合污,必遭排挤;而善于钻营、心狠手辣之徒,则如鱼得水,飞黄腾达。长此以往,朝堂之上,将尽是言利之小人,而民间之疾苦,陛下将再也无从听闻!”
“臣以为,天下之财,取之有道。藏富于民,胜于藏富于府库。若为充实国库而使万民失其生计,则国虽富,已如无根之木,无源之水,必不能长久。此乃涸泽而渔,焚林而猎之举,万万不可行!”
写完最后一个字,苏轼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,瘫倒在椅子上。
天,已经亮了。
他知道,这封信一旦送出,汴京城必将掀起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。
他将面对的,是宰相王安石雷霆般的怒火,是整个新党集团的疯狂围攻。
他的仕途,他的未来,甚至他的生命,都将系于一线。
但他没有丝毫的后悔。
他是一个文人,更是一个士大夫。士大夫的责任,就是“为生民立命”。如果连百姓的死活都置之不理,那么读再多的圣贤书,又有何用?
他将万言书郑重地封好,交给了心腹的驿卒,叮嘱他务必以最快的速度,亲手交到通进司(负责接收奏疏的部门)。
驿卒快马加鞭,奔赴汴京。
而苏轼,则平静地开始处理杭州的日常政务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他甚至还有心情,去西湖上泛舟。
湖光山色,依旧如画。
苏轼坐在船头,看着远处雷峰塔的倒影,心中却是一片空明。
他已经做了一个读书人该做的一切。剩下的,就交给命运了。
……
汴京,中书省。
宰相王安石,正在审阅各地送来的关于新法推行的报告。
报告上的数字,一片喜人。
“青苗钱发放XX万贯,预计秋后可收回本息XX万贯。”
“免役钱征收XX万贯,远超往年。”
“各地保甲操练有素,兵强马壮。”
王安石瘦削的脸上,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,在他的领导下,大宋王朝正在一步步走出积贫积弱的泥潭,走向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。
那些反对他的声音,不过是夏虫语冰,是鼠目寸光之辈的聒噪。历史,会证明他是对的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心腹幕僚吕惠卿快步走了进来,脸色阴沉,手中拿着一份抄录的奏疏。
“相公,出事了。”吕惠卿的声音有些嘶哑。
“何事惊慌?”王安石头也未抬,依旧看着手中的报告。
“是苏轼……苏轼上了一封万言书,痛陈新法之弊,言辞……言辞极为激烈!”
王安石的动作,终于停住了。
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如电,射向吕惠卿。
“拿来我看。”
吕惠卿将抄录的奏疏递了过去。
王安石接过来,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。
起初,他的脸色还算平静。但越往下看,他的眉头就皱得越紧,捏着奏疏的手,青筋暴起。
当他看到“其所倚重者,非君子,乃小人”、“涸泽而渔,焚林而猎”这些字眼时,他的脸色已经由青转白,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。
“砰!”
他猛地一拍桌子,将奏疏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“苏子瞻!竖子!安敢如此欺我!”
一声怒吼,震得整个屋子都嗡嗡作响。
吕惠卿吓得噤若寒蝉,大气也不敢出。他跟了王安石这么多年,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。
王安石在屋子里来回踱步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
背叛!
这是赤裸裸的背叛!
他一直以为,苏轼虽然有些书生意气,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,但在变法图强的大方向上,是和自己站在一起的。
他欣赏苏轼的才华,甚至一度想将他引为臂助。
可他万万没有想到,捅向自己最致命一刀的,竟然是这个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年轻人!
奏疏里写的那些事,那些所谓的“民间疾苦”,王安石不是不知道。任何一项改革,都不可能没有阵痛。为了国家的长远利益,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,是在所难免的。
在他看来,苏*轼就是妇人之仁!他只看到了几家几户的哭声,却看不到整个国家正在发生的脱胎换骨的变化。
更让他无法容忍的,是苏轼对他人格的攻击!
“倚重小人”?
难道他王安石,就是一个不辨忠奸的昏聩之徒吗?
吕惠卿、曾布这些人,虽然在品行上有些瑕疵,但他们是坚定的变法派,是能将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的干将。在这样一个需要披荆斩棘的时刻,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“酷吏”,而不是那些只会空谈仁义道德的“君子”!
“好,好一个苏子瞻!”王安石怒极反笑,“他以为他写一封奏疏,就能动摇我的变法大业吗?他以为陛下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吗?”
“传我命令,立刻组织人手,写文章反驳!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,这个苏轼,究竟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忠臣,还是一个沽名钓誉、意图阻碍变法大计的罪人!”王安石的眼中,闪过一丝狠厉的光。
“另外,”他顿了顿,声音变得冰冷,“去查!给我仔仔细细地查!苏轼在杭州任上,有没有什么不法之事!我就不信,他苏子瞻,就是个浑身没有一点瑕疵的圣人!”
吕惠卿心中一凛,他知道,相公这是动了真怒,要对苏轼下死手了。
一场针对苏轼的狂风暴雨,正在以汴京为中心,迅速酝酿。
神宗皇帝赵顼,看着苏轼的万言书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他的内心,无比矛盾。
一方面,他信任王安石。这位从江宁请来的大才,为他描绘了一幅富国强兵的宏伟蓝图,并且正在一步步将其变为现实。国库的收入,肉眼可见地在增长。这让他看到了洗刷“澶渊之盟”耻辱,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希望。
但另一方面,苏轼的奏疏,又让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。
苏轼的文采和忠诚,他是知道的。奏疏中描述的那些惨状,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悲悯和愤慨,不似作伪。
难道,新法真的像苏轼说的那样,已经到了“与民争利”的地步?
他将王安石召进宫中。
“介甫,苏轼的奏疏,你看了吗?”赵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王安石躬身道:“臣已看过。苏轼此人,年轻识浅,不通政务,所言皆是夸大其词,意在哗众取宠,阻碍变法。请陛下明鉴,切勿为小人所惑。”
赵顼看着王安石,缓缓道:“可是,奏疏中所言之事,桩桩件件,指名道姓,若全是捏造,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。朕想知道,地方上,是否真的存在为了推行新法,而强制摊派,逼迫百姓之事?”
王安石的脸色沉了下来:“陛下,变法乃是为国除弊,必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。旧党之人,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攻訐新法。苏轼正是受了他们的蛊惑。至于地方官吏,林子大了,什么鸟都有。偶有一二害群之马,在所难免,朝廷发现一处,便查处一处,断不能因噎废食,因小吏之过,而废国家之大计!”
他的话,说得滴水不漏。
赵顼一时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。
他毕竟年轻,缺乏治国经验。在他看来,王安石的解释,是合乎逻辑的。
他叹了口气,道:“罢了。苏轼虽然言辞过激,但其心或出于公。朕不予追究。但他在杭州通判任上,怕是不合适了。将他调往密州吧。密州艰苦,也正好磨一磨他的性子。”
这已经是神宗能做出的最温和的处理。
但在王安石看来,这还远远不够。
他要的,不是将苏轼调离,而是要将他彻底打倒,让他永世不得翻身!
因为苏轼的这封信,已经不仅仅是对某项政策的批评,而是对整个变法路线的根本性否定。
这个口子一旦开了,后续的反对者,必将群起效仿。他的变法大计,很可能会因此功亏一篑。
所以,苏轼必须死!
至少,在政治上,必须死!
王安石走出皇宫,天色已经阴沉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。
一场更大的阴谋,在他的心中,开始酝酿。
他知道,苏轼的诗词文章,流传甚广。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突破口。
自古以来,文字狱,就是扼杀政敌最有效的武器。
他要做的,就是从苏轼那汪洋恣肆的诗文中,找出“腹诽朝廷”、“包藏祸心”的证据。
这个任务,他交给了最得力的手下,御史中丞李定。
李定是一个嗅觉极其灵敏的政治猎犬,他很快就从苏轼的诗文中,嗅到了“血”的味道。
一场牵连甚广,震惊朝野的“乌台诗案”,即将拉开大幕。苏轼将要面对的,不再是朝堂上的辩论,而是冰冷的牢狱和死亡的威胁。他那封呕心沥血的万言书,非但没能拯救百姓,反而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。他与王安石的决裂,也从政见之争,彻底演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政治搏杀。
而那封信中点破的新法的致命问题,那个关于“制度与人性”的深刻思考,则被这场残酷的政治斗争,彻底淹没了。
04
乌台,即御史台,因官署内多种植柏树,常有乌鸦栖息筑巢,故得此名。
然而,对于大宋的官员来说,这个名字,却比阎罗殿还要令人胆寒。
一旦被投入乌台,就意味着身陷囹圄,生死难料。
熙宁四年夏,苏轼被一纸敕令,从密州知州的任上,直接逮捕,押赴汴京,投入乌台大狱。
罪名是“作诗讪谤新政,包藏祸心”。
消息传出,朝野震动。
谁也没有想到,对苏轼的清算,会来得如此之快,如此之狠。
主导此案的,正是御史中丞李定,以及舒亶、何正臣等一干新党骨干。他们奉王安石之命,将苏轼的诗词文稿,翻了个底朝天,逐字逐句地进行“索隐”和“考证”。
任何一句看似寻常的诗句,在他们眼中,都变成了恶毒的政治攻击。
苏轼写咏桧树的诗:“根到九泉无曲处,世间惟有蛰龙知。”
他们说,这是在讽刺皇帝被王安石蒙蔽,“蛰龙”就是指陛下,而“无曲处”的树根,就是指王安石顽固不化。
苏轼写自己在杭州任上的见闻:“赢得儿童语音好,一年强半在城中。”
他们说,这是在讥讽保甲法,说孩子们因为频繁的操练,大半年都在城里,耽误了学业。
苏轼感叹盐价太贵,写道:“岂是闻韶解忘味,迩来三月食无盐。”
他们说,这是在攻击朝廷推行的盐法专卖,煽动百姓对朝廷的不满。
一桩桩,一件件,牵强附会,罗织罪名。
一时间,苏轼成了十恶不赦的“国贼”。
曾经与他交游唱和的朋友,纷纷与他划清界限,生怕被牵连。整个朝堂,除了少数几位元老重臣,如范镇、张方平等人,敢于上疏营救之外,万马齐喑。
乌台大狱之内,阴暗潮湿,四壁皆是青苔。
苏轼身着囚服,披头散发,戴着沉重的镣铐。
他经历了长达数月的轮番审讯。
审问他的官员,声色俱厉,将那些被曲解的诗句,一遍遍地摔在他的脸上,逼他承认自己的“罪行”。
他们不给他笔墨,不给他食物,甚至不给他水喝。
他们用尽了各种手段,试图摧毁他的意志。
苏轼也曾绝望过。
在最痛苦的时候,他甚至想到了自杀。他托人带信给弟弟苏辙,交代后事。
然而,每当他闭上眼睛,眼前浮现的,却是杭州田埂上,那些老农绝望而祈求的眼神。
他想起了自己写下那封万言书时的决心。
他告诉自己,不能死。
如果他死了,就等于默认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。如果他死了,就再也没有人,敢为那些在苛政下挣扎的百姓,说一句真话了。
他必须活下去。
他开始以一种超然的、近乎自嘲的态度,来应对这场荒谬的审判。
审官问:“‘赢得儿童语音好,一年强半在城中’,你是不是在讽刺保甲法?”
苏轼答:“难道御史大人没有听过,我们蜀人说话,口音都比较重吗?我说孩子们语音好,是真心夸赞他们啊。至于为什么在城中,那是因为杭州城里好玩的地方多,孩子们贪玩,不是很正常吗?”
审官气得吹胡子瞪眼,却又无可奈何。
他们可以扭曲他的诗意,却无法否认他字面上的解释。
苏轼的顽强抵抗,让李定等人恼羞成怒。
他们加大了对苏轼亲友的调查力度,试图从外围找到突破口。
苏轼的至交好友,湖州知州王诜(shēn),也因此被牵连下狱。
案情,越闹越大。
……
与此同时,在汴京的一座府邸内,王安石正静静地听着吕惠卿的汇报。
“相公,苏轼那厮,嘴硬得很,什么都不肯承认。不过,我们已经找到了新的证据,证明他与司马光等人,早有勾结,意图颠覆新法。”吕惠卿的脸上,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。
王安石的面色,却没有任何波澜。
他挥了挥手,让吕惠卿退下。
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,窗外的月光,清冷如水。
他的心中,真的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吗?
不。
他的内心,同样在经历着一场剧烈的风暴。
他真的想置苏轼于死地吗?
起初,是的。苏轼的万言书,像一把尖刀,刺痛了他最敏感的神经,动摇了他变法的根基。他必须要用雷霆手段,来震慑所有的反对者。
但随着案情的深入,当他看到那些被罗织出的所谓“罪证”时,他的心中,却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。
他王安石,一生行事,光明磊落。他要的是改变这个国家,而不是通过这种卑劣的手段,来铲除异己。
他发现,自己亲手开启的这场变法,正在将他,变成一个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。
他倚重的那些“干将”,如吕惠卿、李定之流,正在打着变法的旗号,肆无忌惮地排除异己,培植私人势力。
他们对付苏轼的手段,是如此的肮脏和残酷。
这真的是他想要的“新政”吗?
他想起了苏轼在万言书中的那句话:“其所倚重者,非君子,乃小人。”
这句话,在过去的几个月里,像一根毒刺,时时刻刻扎在他的心头。
难道,苏轼是对的?
难道,自己真的错了吗?
这个念头,让他不寒而栗。
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他只能告诉自己,为了实现那个崇高的目标,任何手段,都是必要的。任何牺牲,都是值得的。
苏轼,必须为他的狂妄和幼稚,付出代价。
……
然而,事情的发展,却渐渐超出了王安石的控制。
乌台诗案,牵连日广,民怨沸腾。
苏轼的诗词,早已深入人心。百姓们不相信,那个写出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的苏学士,会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奸臣。
就连一向支持变法的神宗皇帝,也开始感到了不安。
他要的是一个稳定的、富强的国家,而不是一个遍地冤狱、人人自危的恐怖王朝。
更重要的是,宫中的曹太后(宋仁宗的皇后),一位深受朝野敬重的老人,也开始为苏轼求情。
一天,神宗去给太后请安。
太后屏退左右,拿出仁宗皇帝当年在殿试时看到苏轼、苏辙兄弟文章后,对她说的一段话。
“仁宗皇帝当年曾对我说,‘吾今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’。如今,你却要把其中一个,冤死在狱中吗?一个朝廷,如果连一个说真话的苏轼都容不下,那离亡国,也就不远了。”
曹太后的话,如同一盆冷水,浇醒了神宗。
是啊,他想起了自己的初衷。
他启用王安石,是为了富国强兵,是为了让大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。
可现在,他得到了什么?
是国库里不断增长的冰冷数字,和朝堂上日益残酷的党同伐异。
他下令,将乌台诗案的全部卷宗,都呈送给他,他要亲自审阅。
夜深人静,福宁殿内,灯火通明。
年轻的皇帝,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些所谓的“罪证”。
他越看,心中越是愤怒。
这哪里是在审案?这分明就是一场卑劣的、早已预设好结局的政治迫害!
他想起了苏轼那封万言书。
那封信里的每一个字,都透着对国家、对百姓的拳拳之心。
这样一个忠诚的、有才华的臣子,自己怎么会因为王安石的一面之词,就将他打入死牢?
天亮时,神宗终于做出了决定。
他下了一道圣旨。
“苏轼,免死。责授黄州团练副使,本州安置。”
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。
这是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妥协。
对于苏轼来说,他终于走出了那座人间地狱,保住了一条性命。
对于王安石和新党来说,他们成功地将苏轼逐出了政治中心,让他再也无法对新法构成威胁。
然而,所有人都知道,这场对决,并没有真正的赢家。
苏轼,带着一颗破碎的心,踏上了前往黄州的贬谪之路。
而王安石,虽然赢得了这场政治斗争,但他的内心,却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。
他与苏轼之间,那曾经的知己之情,彻底烟消云散。取而代之的,是无法逾越的鸿沟,和无尽的猜忌。
而那封信中所揭示的新法的致命问题,并没有因为苏轼的倒下而消失。它像一颗被埋下的种子,正在大宋的肌体里,继续生根、发芽,并将在未来的某一天,以一种更加惨烈的方式,彻底爆发。
历史的悲剧,才刚刚开始。
05
黄州,一个位于长江北岸的偏远小城。
这里,没有杭州的繁华,没有密州的壮阔。有的,只是贫瘠的土地,和落后的民生。
苏轼的官职,是“黄州团练副使”。这听起来像个武官,实际上,却是一个毫无实权的虚职。而且,圣旨上还有“本州安置”四个字,这意味着,他不能擅自离开黄州,行动受到当地官府的严密监视。
这是一种极具侮辱性的惩罚。
对于一个曾经名满天下、官至翰林学士的大才子来说,这种落差,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心志。
刚到黄州的日子,是苏轼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。
他被安排在一个破败的小庙里栖身。薪俸微薄,生活困顿。
更让他痛苦的,是内心的孤独和绝望。
他曾经的理想,他曾经的抱负,都在乌台诗案的烈火中,被焚烧得一干二净。
他给朋友写信,说自己“魂悸魄动,惊怖昏迷”。
他甚至不敢再写诗作文。因为他不知道,自己笔下的哪一个字,又会成为别人攻击他的把柄。
他像一只惊弓之鸟,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。
白天的苏轼,沉默寡言,尽量避免与人交往。
到了晚上,当夜深人静,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,便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。
他常常一个人,走到长江边。
看着那滚滚东逝的江水,他会想起远在京城的亲人,想起那些已经反目成仇的朋友,想起自己已经破碎不堪的仕途。
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:坚持,真的有意义吗?
自己写下那封万言书,换来了什么?
换来了一场牢狱之灾,换来了身败名裂,换来了家人的担惊受怕。
而那些他想要为之请命的百姓,他们的处境,有丝毫的改变吗?
没有。
新法,依旧在如火如荼地推行。王安石的权势,依旧如日中天。
他所有的努力,都像是一颗石子投进大海,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。
一种巨大的无力感,攫住了他。
他开始怀疑自己。怀疑自己的选择,怀疑自己的坚持。
或许,王安石才是对的。
或许,自己真的只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书呆子。
在这段最消沉的日子里,是黄州的百姓,用他们最淳朴的善意,温暖了苏轼冰冷的心。
他们知道苏轼是个好官,是个被冤枉的好人。
他们虽然贫穷,却会偷偷地给他送来一些米面、蔬菜。
城东有一块废弃的坡地,因为地势很高,无人耕种。当地的官员,便将这块地划给了苏轼。
苏轼大喜过望。
他脱下长衫,换上短衣,像一个真正的农夫一样,开始开垦这片荒地。
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号,叫“东坡居士”。
“东坡”,就是城东的那块坡地。
他在那里种稻,种麦,种菜。
汗水,浸湿了他的衣衫,也洗涤了他内心的尘埃。
当他亲手种下的第一株禾苗,破土而出时;当他收获第一捧沉甸甸的稻谷时,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喜悦。
这种喜悦,比他当年金榜题名时,还要来得真切。
他开始明白,生命的意义,并不仅仅在于朝堂之上的功名利禄,更在于这片土地,在于这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。
他的心,渐渐地平静了下来。
他不再纠结于过去的恩怨,不再沉湎于个人的得失。
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,重新审视这个世界。
黄州的生活,虽然清苦,却也给了他一个难得的机会,让他能够真正地深入到民间,去观察、去体验、去思考。
他看到的,依旧是新法下的种种弊病。
免役法推行后,官府雇人服役,成了一门生意。那些被雇佣的“役夫”,往往是地痞流氓,他们敷衍了事,工程质量一塌糊涂。而官府,则乐得从中牟利。
保甲法,更是成了一场闹剧。百姓们被迫购买的弓箭,大多是劣质品,根本无法使用。所谓的操练,也只是走个过场。唯一的作用,就是让地方官吏多了一个敛财和威吓百姓的工具。
苏轼将这一切,都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
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,只是感到愤怒和悲哀。
他开始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。
他终于想明白了,自己与王安石的根本分歧,到底在哪里。
那不是简单的政策之争,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国理念的冲突。
王安石,是一个彻底的法家信徒。他相信,只要制定出足够严密、足够强大的法律和制度,就可以像操控一部机器一样,来管理这个国家。人性中的善恶,道德的教化,在他看来,都是次要的,甚至是不可靠的。
所以,他敢于喊出“天变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”的口号。他要打破一切旧有的秩序和伦理,建立一个完全由他设计的、高效的、中央集权的国家机器。
而苏轼,骨子里,却是一个儒家士大夫。
他相信“仁政”,相信“德治”。他认为,治国的根本,在于人心。任何违背人性的制度,无论其初衷多么美好,设计多么精巧,最终都必然会走向它的反面,变成一头奴役人民的怪兽。
这就是那封信中所揭示的,新法最致命的问题!
它试图用冰冷的“法”,来取代温暖的“仁”。它试图用国家的强制力,来代替百姓的自觉。
它只看到了“国”,却没有看到组成这个国家的,一个个活生生的人。
想通了这一点,苏轼豁然开朗。
他不再为自己的遭遇而感到委屈,也不再为王安石的决绝而感到怨恨。
他知道,他们之间的分歧,是根本性的,是无法调和的。
他们,只是选择了两条不同的路。
没有绝对的对错,只有不同的选择,和各自必须承担的后果。
这种顿悟,让苏轼的精神境界,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。
他的创作,也迎来了一个新的高峰。
正是在黄州这片贫瘠的土地上,他写下了《念奴娇赤壁怀古》、《前后赤壁赋》等千古名篇。
他的文字,不再仅仅是才华的展现,更多了一种饱经沧桑之后的通透和豁达。
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”
“人生如梦,一尊还酹江月。”
“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”
这些文字,是他与自己的和解,也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和解。
他从一个积极入世的政治家,蜕变成了一个洞悉世事的哲人。
“乌台诗案”,没能杀死苏轼。
反而,成就了一个更加伟大的苏东坡。
06
历史的车轮,滚滚向前。
苏轼在黄州一贬就是五年。
而在这五年里,汴京的政局,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王安石的变法,虽然在初期取得了一些成效,国库收入大幅增加。但其弊病,也日益显现。
由于新法严重依赖于行政命令的强制推行,导致官僚机构急剧膨胀,行政效率反而下降。
而那些被王安石倚重的“新党干将”,在排除了异己之后,开始为了争权夺利,而相互倾轧。
吕惠卿,这位曾经最受王安石信任的副手,为了自己能够登上相位,竟然暗中搜集王安石的“黑材料”,向神宗皇帝告密。
王安石腹背受敌,心力交瘁。
更让他感到绝望的,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王雱,英年早逝。
接连的打击,彻底摧毁了这位铁腕宰相的意志。
熙宁七年,王安石第一次罢相。虽然不久后复起,但他的锐气,已经被消磨殆尽。
熙宁九年,王安石再次罢相,从此退隐江宁,不再过问政事。
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,就这样,以一种近乎草草收场的方式,落下了帷幕。
然而,变法所带来的恶果,却远未结束。
新旧两党的党争,并没有因为王安石的下台而停止。反而,变得更加激烈,更加不择手段。
你方唱罢我登场。
今天你得势,就把我这边的人,全部贬到天涯海角。
明天我掌权,就把你那边的人,全部打入万劫不复。
整个大宋的官场,被撕裂成两个势不两立的阵营。
没有人再关心国家的未来,没有人再关心百姓的死活。
所有人,都只关心自己所在党派的利益。
朝堂之上,再也听不到不同的声音。只有攻訐、谩骂和无休止的政治清算。
苏轼的担忧,一语成谶。
那个曾经充满理想和活力的北宋王朝,就在这场无休止的内耗中,一步步走向了衰败。
元丰八年,神宗皇帝赵顼驾崩。
年仅十岁的哲宗皇帝即位,由高太后垂帘听政。
高太后一向反对新法。她执政之后,立刻起用司马光为相,全面废除新法。
史称“元祐更化”。
随着旧党的上台,那些曾经因为反对变法而被贬谪的官员,纷纷被召回京城,官复原职。
苏轼,也在其中。
他结束了长达十年的贬谪生涯,重新回到了汴京。
此时的他,已经年近半百,两鬓染霜。
当他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时,心中百感交集。
他以为,自己终于可以施展抱负,去实现当年未竟的理想了。
然而,他很快就失望了。
他发现,如今的旧党,和他当年所认识的旧党,已经完全不同了。
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大臣,在经历了长期的压抑之后,对新党充满了刻骨的仇恨。
他们废除新法,不是基于理性的思考,而是一种报复性的反弹。
凡是王安石主张的,他们就一概反对。
凡是新法推行的,他们就一概废除。
甚至连一些明明对国家有利的政策,比如募役法中的某些合理成分,也被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并废掉。
苏轼对此,深感忧虑。
他上疏给高太后和司马光,希望他们能够审慎行事,区别对待。不能因为人废言,将新法一棍子打死。
他认为,免役法就比原来的差役法要好,不应该完全恢复。只需要对其在执行过程中的弊病,进行纠正即可。
然而,他的这些“中肯”的建议,却遭到了旧党同僚的猛烈攻击。
他们骂他是“墙头草”,是“新党的奸细”。
他们无法理解,苏轼这个被新党迫害得最惨的人,为什么还要为新法说好话。
苏轼,再一次地,被孤立了。
他痛苦地发现,自己既不属于新党,也不属于旧党。
他只是一个,不合时宜的人。
他想起了王安石。
那个和他争斗了半生的政敌。
此刻,他竟然有些理解他了。
他理解了王安石当年的那种孤独,那种不被天下人理解的痛苦。
他也终于明白,这个国家的病,已经深入骨髓。
不是靠某一项政策的改变,或者某一个党派的上台,就能够治愈的。
病根,在于人心。在于那种根深蒂固的党同伐异,在于那种只问立场、不问是非的思维。
在这种环境下,任何一个有良知的、试图超越党派之争的正直之士,都注定没有容身之地。
苏轼,心灰意冷。
他再次请求外放。
他宁愿去一个偏远的地方,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官,也不愿再待在汴京这个巨大的名利场和是非圈里,被无休止的党争所吞噬。
他的后半生,就在一次次的被贬,一次次的起复中度过。
他去过杭州,去过颍州,去过扬州,去过定州……
他的足迹,遍布大江南北。
他离政治的中心,越来越远。
但他的声望,却越来越高。
无论走到哪里,他都勤政爱民,兴修水利,救济灾民,留下了无数的政绩和佳话。
他用自己的行动,实践着一个儒家士大夫最根本的信条:
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”
虽然,他再也无法“兼济天下”。
但他,却真正做到了“独善其身”。
07
元祐元年,苏轼出知杭州。
这已经是他的“二进宫”了。
重游故地,物是人非。
当年那个因为一封万言书而掀起滔天巨浪的年轻通判,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太守。
而那个曾经让他感到窒息的新法,也已经被废除得干干净净。
一切,仿佛又回到了原点。
然而,有些东西,终究是回不去了。
一天,苏轼收到了一个包裹。
包裹里,是几本刚刚刊刻印行的书籍,书名叫《字说》。
作者,是王安石。
这是王安石退隐江宁后,倾注了全部心血,写成的一部文字学著作。
随书而来的,还有一封信。
信是王安石的家人写的。
信中说,王安石已经在不久前,病逝于金陵钟山脚下的半山园。
信中还附上了王安石临终前,写给苏轼的一首诗。
“背人笑此言,著书也自痴。纷纷厌粱肉,嗜此甘如饴。”
诗的意思是说,世人都嘲笑我,到了这个年纪,还痴迷于著书立说。但他们哪里知道,这世间的功名利禄、美味佳肴,我都已经厌倦了。只有这书中的道理,才让我感到甘之如饴。
苏轼手捧着那首诗,枯坐良久,老泪纵横。
他仿佛看到了,那个瘦削而固执的老人,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依然在青灯古佛下,奋笔疾书的场景。
他们斗了半辈子。
从政见,到诗文,无一不争。
可到了最后,当一切尘埃落定,他才发现,自己最懂的人,竟然还是这个最大的政敌。
他们都是一样的痴人。
都是那种为了心中的理想,可以不顾一切,可以与整个世界为敌的,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。
只是,他们选择的道路,不同而已。
王安石,选择了一条激进的、自上而下的道路。他试图用权力,来改造这个世界。最终,他失败了。权力,也反噬了他自己。
而苏轼,选择了一条温和的、自下而上的道路。他试图用仁爱,用教化,用自己身体力行的善举,去一点一滴地,温暖这个世界。
谁对,谁错?
历史,没有给出答案。
苏轼将王安石的《字说》,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。
他发现,王安石在书中,对许多汉字的解释,都充满了自己独特的、甚至是有些偏执的理解。
比如,他对“波”字的解释是:“波者,水之皮也。”
苏轼读到这里,不禁莞尔一笑。
他提笔,在旁边写下了一句批注:“以此推之,则滑者,水之骨也?”
这是一个善意的调侃,也是一种知己间的会心一笑。
所有的恩怨,都在这一刻,烟消云散。
他将这本批注过的书,郑重地寄回了金陵王家。
他想告诉那个已经远在天国的灵魂:介甫兄,我懂你。
……
绍圣元年,哲宗皇帝亲政。
年轻的皇帝,一心想要继承父亲神宗的遗志,恢复新法。
于是,新党再次上台。
旧党,遭到了残酷的清算。
司马光等人,虽然已经去世,依然被追夺谥号,掘墓鞭尸。
而苏轼,作为旧党的代表人物,再次被贬。
这一次,比以往任何一次,都要走得更远。
惠州,儋州(今海南)。
在那个年代,被贬到海南,几乎就等同于被判了死刑。
苏轼,已经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。
所有人都以为,他这一次,再也回不来了。
然而,苏轼,却再一次地,让所有人刮目相看。
在海南那个蛮荒之地,他没有自暴自弃。
他办学堂,教化当地的黎族百姓。
他研究医术,为缺医少药的岛民治病。
他甚至还发明了新的酿酒方法,教大家如何改善生活。
他将那个瘴气弥漫的蛮荒小岛,变成了自己的东山再起之地。
他用自己的生命,实践了那句“心安之处,即是吾乡”。
他的豁达,他的乐观,他的坚韧,已经超越了所有的政治派别,超越了所有的个人恩怨,达到了一种俯瞰众生的境界。
他,真正地,活成了一个传奇。
……
元符三年,哲宗皇帝驾崩。徽宗即位。
朝廷大赦天下。
苏轼,终于在古稀之年,获准内迁。
他从海南出发,一路北归。
当他走到常州的时候,终因旅途劳顿,一病不起。
弥留之际,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苏过,平静地说道:
“吾生平未尝为恶,自信不会堕入地狱。”
说完,溘然长逝。
这位在宋词的天空中,最耀眼的巨星,就此陨落。
他的一生,大起大落,充满了传奇色彩。
他与王安石的恩怨情仇,也成为了后世文人墨客,津津乐道的话题。
人们常常会争论,他们两个人,到底谁才是对的。
或许,这个问题,根本就没有答案。
他们,就像是历史这枚硬币的两面。
一个刚,一个柔。
一个主法,一个主仁。
一个着眼于宏大的国家叙事,一个着眼于微观的个体命运。
他们共同构成了那个时代,最深刻的、也是最痛苦的矛盾。
而那封最终点燃了战火的万言书,那封苏轼用自己的身家性命,去点破新法致命问题的信,也早已尘封在历史的故纸堆里。
信中所揭示的那个关于“制度与人性”的永恒命题,却依然在千年之后的今天,振聋发聩。
是应该像一部精密的机器,追求极致的效率和秩序?
还是应该像一片肥沃的土壤,能够包容人性的复杂,并让善意,在其中自由地生长?
苏轼与王安石,用他们截然不同的一生,给出了各自的回答。
而这,或许才是那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“新旧党争”,留给后人,最宝贵的遗产。
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,采用文学创作手法,融合历史传说与民间故事元素。故事中的人物对话、情节发展均为虚构创作,不代表真实历史事件。